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美丽新世界:乌托邦和反乌托邦

约翰·萨德兰 人文英华 2022-03-19



美丽新世界:

乌托邦和反乌托邦

作者|约翰·萨德兰(John Sutherland)

伦敦大学学院现代英语文学系荣休教授

 

乌托邦”(Utopia)是个古希腊字,字面上的意思是“好地方”。不过,如果你和索福克勒斯或荷马聊天用到这个字,他们可能会觉得你怪怪的。这个词是十六世纪的英国人汤玛斯·摩尔爵士发明的,他以此字作为故事标题,描写了一个一切都很完美的世界。摩尔在几年后因为质疑亨利八世的婚姻而被处死,这表示他住的英国一点都不完美。


文学具有上帝般的能力,它能靠想像力创造一个全新的世界。想更了解的话,我们可以把这世界放到一把尺上,尺的一端是“现实”,另一端是“幻想”。文学中的世界,若是和作家所在的世界愈靠近,这作品便愈真实。据此,我们可以合理推想《傲慢与偏见》描绘的世界,和珍·奥斯汀生活写作的世界非常类似。反之,《蛮王柯南》(Conan the Barbarian)系列作品所描述的世界和作者劳勃·E.霍华的世界完全不同。他生活在一九三〇年代的德州,当时那里不但脏乱,更是一滩死水。他想像出他的超级英雄柯南,并在虚构的“辛梅里亚”(Cimmeria)中冒险犯难。


和《蛮王柯南》系列一样,乌托邦在这支尺上偏向“幻想”,因为我们从未见过完美或接近完美的社会。有些作家认为虽然我们进步缓慢,但社会会渐趋完美。他们的乌托邦具有“预言性”。H.G.威尔斯[3]的《未来的样貌》(The Shape of Things to Come, 1933)是个好例子。威尔斯相信十九世纪末和二十世纪初所见的科技大跃进,会带来“科技乌托邦”。许多科幻小说都运用了同样的主题。




也有人觉得我们已经背离实现美好世界的道路,而我们如今生存的世界并未更好。中世纪的生活被都市化和工业革命取代。到了十九世纪,社会大众将过去浪漫化,兴起回归中世纪简朴生活的渴求。这种化繁为简的乌托邦纯粹是一种怀旧的心情。其中最知名且最具影响力的,是威廉·莫里斯(William Morris)的社会主义寓言《约翰·伯尔的梦》(A Dream of John Ball,1888),书中他歌颂中古社会具有蓬勃的“生命力”,都市化和工业化却将其毁了。

不论是向前或向后看,所有社会对于现在、过去、未来的“好地方”是什么样子,都有自己的宏观愿景。古希腊时期,柏拉图的《理想国》(Republic)想像了一座完美的城市,像他一样的“哲学之王”将统治四方,理性决定一切。在犹太和基督教是主流文化的社会中,《圣经》中的伊甸园(过去)和天堂(未来)也启发并影响文学中的乌托邦观点。古罗马时期,他们有“伊利西昂”(Elysium),意思是乐土平原,也就是完美自然的世界。穆斯林的社会中也有天堂。对维京人来说,那个地方是瓦尔哈拉(Valhalla),意思是英灵神殿,所有英雄会在那里庆祝他们的战功。马克思以降的communism则相信,在遥远的未来,他所谓的“国家消亡”将会来临,社会之中人人完全平等。


这些理想系统以各种不同的方式启发了后来的作家,创造出他们想像的世界和人类的“快乐大结局”。但文学中的乌托邦(包括摩尔的故事)最大的问题是剧情通常沉闷乏味,令人直打哈欠。文学要批评、怀疑或直接站在对立面,才能够引起最大的阅读兴趣。所谓“反乌托邦”的观点读起来有趣多了,对照过去、现在和未来的社会也更能发人省思。我们来看看几本著名的反乌托邦文学,一切便昭然若揭。如果你还没读过,这些作品绝对值得一读。




▍他们预言的未来,我们的现在


雷·布莱伯利的《华氏四五一度》(Fahrenheit 451)书名耐人寻味。这温度是纸的燃点(你也许会觉得这是一种文学的隐喻手法 )。这本小说写于一九五三年。布莱伯利当时是因为电视这种大众媒体的问世而受到启发。在他眼中,电视兴起便宣布书本死亡。


布莱伯利觉得这是坏事。他相信书本能让人思考,很有刺激效果;电视则恰恰相反,具有麻痺感官的作用。而且电视邪恶之处是拥有影响全人类的力量,在这之前,连独断者都办不到,可称之为“软性暴 政”。全面性的思想控制。


《华氏四五一度》的主角是个“消防员”,他的工作不是要灭火,而是要焚毁现存的书籍。布莱伯利显然是受一九三〇年代纳粹焚书所启发。主角在工作时,随意从他要烧毁的书堆里拿起一本,后来成了读者和叛军,最后沦落到在树林中流亡,遇到一群志同道合的人。他们将伟大文学作品背诵下来,每个人都成为活书本。他们的生命之火将继续燃烧下去⋯⋯也许吧。


《华氏四五一度》最迷人的一点是,和其他反乌托邦文学一样,书中的描写同时有对有错。布莱伯利对电视的悲观看法彻底判断错误。电视不仅没有破坏文化,反而丰富了文化。布莱伯利的反乌托邦警世故事,是社会对于新科技感觉错综复杂的例子之一。例如电脑颠覆了现代生活,我们大多数人会说是件好事。但在像《魔鬼终结者》(The Terminator)这样的反乌托邦幻想电影中,电脑“天网”(Skynet)化为人类的死敌。原始人无疑对火也是五味杂陈。如同谚语所说:“水能载舟,也能覆舟”。




但布莱伯利有一点分析百分之百正确。他指出了现代施行暴政最有效的方法。不是靠断头台,也不用像史达林或希特勒那样消灭(“净化”)一整群人。只要借着思想控制,一切便能有效进行。


标题“美丽新世界”呼应莎剧《暴风雨》(The Tempest)的情节,米兰达在(Miranda)见到费迪南(Ferdinand)和他年轻的朋友时,不禁如此感叹欢呼。米兰达从小在岛屿上长大,唯一见过的人类是年老的父亲。当她见到年轻英俊又品格高尚的男人,像费迪南这样,误以为外头的世界每个人都英俊潇洒、年轻又高尚。真是这样的话就好了。


阿道斯·赫胥黎以米兰达口中的“美丽新世界”作为反乌托邦小说的书名,虽然书出版于一九三二年,今日仍十分热门。故事设在二千年之后。根据月历,书中的时间是“福特纪元六三二年”(AF632)。“福特纪元”(After Ford)也同时代表“佛洛伊德之后”(After Freud)的岁月。若是人类能像亨利·福特的T型车一样靠生产线大量制造呢?心理学家西格蒙德.佛洛伊德认为,人类心理病症全源自家庭感情冲突,要是核心家庭能被取代呢?赫胥黎想到了“人工繁殖”,将胎儿放在瓶子里,在“孵化所”(工厂)生产,像T型车一样,孩子不需要双亲,只要一支穿白袍的实验团队就好。


成果便是一个完美稳定的社会,每个人依次被分配到上层或下层阶级,全部人口都必须注射镇定剂“索麻”(soma),以维持人造的快乐。世上没有政治、战争、宗教、疾病、饥饿、贫穷、失业(请记得,赫胥黎写本书时,正值一九三〇年代的经济大萧条)。最重要的是,那世界里没有书和文学。


《美丽新世界》创造出一个乌托邦的景象,但不论多舒适,我们大多数人都不会想活在那样的世界。故事中有个“野蛮人”约翰(这名字令人想起卢梭的“高贵野蛮人”),从小在美国印第安人保留区长大,身边只有一本莎剧作品能读。这新世界不适合他。他起身反叛,但惨遭毁灭。美丽新世界如常继续“快乐”下去。这世界不需要高贵野蛮人和莎士比亚。


和布莱伯利一样,赫胥黎的预测有对有错。只要看看人类历史,就可以发现《美丽新世界》中稳定的统一世界永远不可能发生;这种幻想远远超过量尺范围了。但赫胥黎预测生物科技的干预可能以令人担忧的方式改变社会,这点倒是惊人的准确。人类基因组图谱、试管婴儿(换言之,真的在“玻璃管”中孕育生命)和其他新的生物科技,让“瓶中婴儿”的景象化为可能。正如赫胥黎预言,人类已快要能“制造”人类。拥有这力量之后,人类会创造出什么样的美丽新世界呢?


▍使女的过去和未来


近五十年内,最具争议的反乌托邦小说是玛格丽特.爱特伍的《使女的故事》(The Handmaid’s Tale)。这本书出版于一九八五年,当时美国总统为罗纳德·里根。有些人认为,他掌权是因为“宗教右派”支持,指的是基督教基要主义派。这是爱特伍关于女性主义、未来主义者反乌托邦的起点。


《使女的故事》背景设于二十世纪晚期核子战争后。基要基督徒统治了美国,并更名为基列共和国。非裔美国人(含姆[6]的子孙)都被消灭了。女性再次屈居下位。同时,男女生孕率大量下滑。少数能生育的女人被指派为“使女”,换言之是任凭男人处置的繁殖者。基列人的使女没有权利,没有社会生活,而且都被冠上“属(主人名)”的奴隶之名。女主角叫属弗列德(Offred),意思是“弗列德的财产”。她和丈夫、孩子在想逃到自由的加拿大时被抓(这设定算有一点过份爱国,因为爱特伍本人是加拿大人)。属弗列德被分配给一个势力强大的男人“司令”(the Commander)。读到故事结局,属弗列德似乎逃跑了,但写法令读者无法确定她是否成功,留下无限遐思。




要吐嘈爱特伍阴森的预言不难。二〇〇九年起,白宫就出现了一位“含姆的子孙”。你若称呼米歇尔·欧巴马或希拉里·克林顿为丈夫的“使女”,那我不知该说你是勇敢还是愚笨。但爱特伍的反乌托邦有部分非常正确。举例来说,美国的宗教压力团体一再尝试控制女性生育权利。爱特伍那一代的人,是靠着一九六〇年代中期开始确立的女权运动,才赢得她们今天享有的大多数权利。她在二十五年前提出的问题,至今仍和社会息息相关,因此她的小说依然能引起共鸣。


▍乔治·奥威尔错了吗?


现代最具影响力的反乌托邦小说,莫过于乔治·奥威尔的《一九八四》(Nineteen Eighty-Four)。影响力之大,英文中还多了“奥威尔式”(Orwellian)一字。这部小说构思于一九四八年。有些人说,它的内容不只是关于书名所指的未来,也关于作者写作的时空。当时英国刚走出第二次世界大战,元气大伤,人民生活困苦。艰苦的日子仿佛无止无尽,永远无法翻身。但欧威尔观点中有更大的目标。那场大战对抗的是“全权主义”国家和他们大权在握的独裁者,包括德国、意大利和日本。最后胜出的联军都是“民主国家”。但联军的东方伙伴正如战前的德国,也是个全权国家。在战争如火如荼之际,这不重要。邱吉尔说,要是路西法反希特勒,他也不介意和恶魔联手。但战争之后呢?




奥威尔预言未来世界将出现数个全权超级大国,施行苏式独断。小说中,英国是“机场跑道一号”(Airstrip One),属于超级大国“大洋国”(Oceania)的一省。国家采全权统治,由一个独断者统治(像到甚至连著名的胡子都一样),那人叫做“老大哥”(Big Brother),他到底真实存在,还是纯属虚构,没有人能确定。奥威尔小说的原标题为“欧洲最后一人”(The Last Man in Europe)。这最后一人是小说主角温斯顿·史密斯(Winston Smith)。他被“再教育”之后,注定要被社会清算。国家富强一如过往,将万世流芳。


《一九八四》预言的未来全都错了。他预言未来社会生活将持续困苦难熬。但和他写小说的一九四八年相比,一九八四年社会一片富饶,最后的全权超级强国(小说里称之为“欧亚国”)也在一九八九年瓦解了。奥威尔简直大错特错。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,“奥威尔式”的未来渐渐实现了。


我们来看一个“奥威尔式”精准度的范例。奥威尔像布莱伯利一样,深受电视所吸引。但他心想,要是电视能监视你呢?这种双向的电视正是《一九八四》中“团体”控制人民的主要方式。这世上哪个国家闭录电视监视器最多呢?你已经猜到了,正是“机场跑道一号”。如他所料,我们正活在“奥威尔式”未来之中。





如果要说《1984》描述的是过去与现在,而赫胥黎描述的则是未来。

“奥威尔害怕的是那些强行禁书的人,赫胥黎担心的是失去任何禁书的理由,因为再也没有人愿意读书。
奥威尔害怕的是那些剥夺我们信息的人,赫胥黎担心的是人们在汪洋如海的信息中日益变得被动和自私。
奥威尔害怕的是真理被隐瞒,赫胥黎担心的是真理被淹没在无聊烦琐的世事中;奥威尔害怕的是我们的文化成为受制文化, 赫胥黎担心的是我们的文化成为充满感官刺激、欲望和无规则游戏的庸俗文化。”

奥威尔与赫胥黎,最后都殊途同归,他们都认为,极权带来的不仅仅是对个人的灾难,更是对一个民族的灾难。一个民族的文化生活被重新定义为娱乐的周而复始,严肃的公众对话变成了幼稚的婴儿语言。总而言之,如果人民蜕化为被动的受众,而一切公共事务形同杂耍,那么这个民族就会发现自己危在旦夕,文化灭亡的命运就在劫难逃。

为此人文英华&先知书店诚荐:“反乌托邦三部曲”:焚书年代的奇品,对极 权社会最深沉的反思。这三本书,是20世纪影响深远的文学经典之一。其超越时代的预言,影响了一代人的良知。让我们在远离极权,在娱乐至死的年代的惊醒,工业国度认清幸福。识别下图二维码,一键收藏。

本文选编自《文学的40堂公开课》,注释从略。转自“无食我黍”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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